春节二题

时间:2021-12-16 14:28:29 春节作文 我要投稿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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春节二题

安黎

春节二题

大姐"借"钱

兔年腊月二十八的下午,我回到耀县,住进了锦都宾馆520房间。负责给我安排住宿的,是我中学时期的同学。稍事休息,我随即和几位朋友见了面。朋友中,有新朋,亦有旧友。新者,才第一次碰面;旧者,已经结识二十余年了。晚上,一个在机关供职的旧友请客,六个人,喝了两瓶酒。

第二天,按照计划,我购买了一大堆茶叶、烟酒、鲜奶和糕点之类,坐朋友的车,偕同儿子回故乡,并顺路看望了两个姐姐。大姐家的日子历来过得紧张,但却谋划着盖房子。二百多平方的建筑面积,在材料、人工费统统涨价的情况下,一核算,至少需要十五万元。十五万,在有钱人的眼里九牛一毛,但压在大姐的心里,沉重得堪比泰山。大姐见了我,自然是愁眉不展,一声叹息接着一声叹息。我安慰大姐,声称支助她三万元。但这三万元,显然与大姐的期待,却有不小的距离。大姐把话绕来绕去,但最终还是把自己所希望的数字和盘托出:我最低借她五万元。

大姐反复强调是"借"而非"要",但我却在心里嘀咕:"借"和"要"有区别吗?

常常的情景是,钱一旦从我手中脱离,我的心里都会迅速地将这些钱一笔勾销。父母早逝,在弟弟妹妹们艰难成长的历程中,我究竟付出了多少,那无疑是一笔糊涂账,根本算不清的。对待弟妹们久而久之养成的惯性,推而广之,普及到了包括几位姐姐在内的更多的人身上。凡借钱者,都是穷苦之人。而他们,要么是我的亲人,要么是我的朋友,看着他们遭遇这样或那样的困境,我能袖手旁观?但撒出去的钱,犹如泼出去的水,远不像鸟儿那般飞了出去,还能再飞回来。还钱者当然也有,但他们的举动,却让我滋生出了深深的负罪感。民间熟语云:借钱还钱,天经地义。但我从他们手里接过钱时,却天不经,地不义,理不直,气不壮,唯一的感受就是忐忑不安。他们生存的艰难,让我不忍目睹。因此,当我接过他们递来的钱时,恍然觉得自己就是一个趁人之危的打劫者。

我经常对人说:我希望我的亲人我的朋友都比我富裕,都过得比我好。这样的话,不是虚情,也不是假意,更谈不上矫情,而是我的肺腑之言。诸如此类的.话,显示的不是我的高尚,而是我的自私。亲朋富裕了,我并不妄想着沾光揩油,只是求得自己的生活比现在宁静一些,安详一些,心安理得一些。

每年的每年,我都会有两三万元随风飘散。而我,远不是富豪,远不是社会上"高收入人群"中的一分子。

大姐的话让我烦恼。她的难题,将迅速地转化为我的难题。但想想大姐大半辈子的辛劳,想想她为我曾经的付出,我很快就释然了。大姐得过脑溢血,因为抢救及时,才得以康复。如果她因盖房之事忧心焦虑,以至于伤及身体,我恐怕后悔都来不及了。

我和大姐闲聊之时,儿子坐在木椅上,脸上始终闪烁着笑意。我刚给了大姐二百元的零花钱,大姐却抽出一张,硬要塞到他的手里,号称给他发压岁钱。但儿子避着躲着,最终都没有接它。儿子劝慰姑妈要爱惜身体:你搞好了自己的身体,就是给我爸爸减轻了负担。

从大姐家出来,我对儿子解释:你姑妈生活得不容易,她遇到了困难,作为同胞弟弟的我能不管吗!再说了,你爷爷奶奶早逝,你爸爸没有尽孝,本应尽孝的钱不是就省下来了吗?给你姑妈的钱,权当给你爷爷奶奶行孝了。

儿子笑着,说:爸爸你不用解释,我支持你的行动!接着,儿子又补充道:爸爸,你放心,我不会把这件事说给我妈妈的(儿子妈妈从不读我博客),我会替你保密的。

看望老师

这个春节,我实现了自己的一个愿望:去看望一位老师。

看望老师的想法,在我的心中储藏了许久。春来春又去,草木枯又荣,随着我的年岁渐长,看望老师的念头也在渐长。但因于我的来去匆忙,又因于没有掌握老师确切的行踪,我却始终怠慢着,疏忽着,没有真正地践行。

感恩,将是我后半段生命里一个不可动摇的主题。那些曾经以善意的目光注视过我的人,那些曾经在我犹豫徘徊之际鼓励过我的人,那些曾经在我落魄之时施以援手的人,我都将一个一个地找寻他们,当面表达我的感激之意。人真正的成熟,是懂得了爱。爱化解了我们曾经的仇恨,教会了我们彼此之间的理解和宽恕,更使我们滋生了对情谊的珍惜与护佑。

看望老师,是我感恩之旅中的第一步。

我的老师名叫王兆闻。高中时期,他教我们语文。王老师面色白净,戴副眼镜,身材高挑,走起路来,头上飘拂的头发随脚步的晃动而晃悠。在政治运动的风暴中,作为"反动学术权威",他先后两次被打倒。但沧海桑田,日月蹉跎,似乎并没有在他的身上留下明显的烙印,更没有消解他昂扬的意志。

我和王老师建立联系,纯粹是因于我所写的一篇作文。上高二时,我写了一篇作文,取名《最难忘的人》。依现在的眼光看,那篇作文自然是无比幼稚。但其时,却得到了王老师不遗余力地表扬。王老师不但在他所带的两个班里反复宣读它,而且跑遍了同年级的所有班级,朗读它,夸赞它。一时间,我作文写得如何如何好,成为了学生们议论的热点话题。不止一位同学当着我的面,以近乎夸张的语调,声称我"比浩然写的还要好"。后来,这篇作文登上了学校唯一的黑板报。王老师似乎还不罢休,他把我叫到他的房间,让我把作文誊写在几页方格纸上,说他拟向某个刊物推荐它。再后来,在课堂上,王老师只要讲起写作,什么开头呀、伏笔呀、过渡呀、结尾呀等等,所分析和例举的对象,都是我那篇被他表扬了无数次的作文。

其实,我对自己的作文水平非常不满意。在王老师的表扬声里,我并没有欣欣然,陶陶然,仿佛一个脚步从未离开过地面的人,突然乘坐上了高空缆车,心里滋生的,恐怕不是飘飞的快乐,而是无所适从的惊惧与惶恐。

在此之前,若要用一种物质来描述我的形态,那么土豆是再合适不过了。是的,我确实如土豆一般,埋在土里,沾满泥土,土色土质,无声无息,没有几个人知道我的存在,没有几个人理会我的苦乐,更没有几个人肯多瞥我一眼。但我这颗土豆,硬是被王老师从土里挖了出来,从地面之下的土豆,变成了地面之上的土豆。地面之上的土豆,尽管土豆的秉性和属性没有改变,但与地面之下的土豆有所不同的是,它却走进了公众的视线。

如果说从事文字工作是我所选择的一条不归路,那么,王老师当初的激励,则给我的虚弱之躯,注入了些许站立的力量。一个卑微的土豆,一个自惭形秽的人,在他的表扬里,终于意识到了自己并非那么一无是处。

后来我也开始了教书生涯。当我从学校毕业,分配至耀县中学时,王老师已经先期调到了这所学校。昔日的师生,今日却成了同事。奇巧的是,我的办公室与他的办公室相互为邻,一墙之隔。王老师呈现着长辈的慈爱,对我照顾有加;而我则视他为亲人,为精神的依靠。师生之情,随日月的流转而浓郁,而深厚。

他退休,我调离,我们四散而去,见面的次数越来越稀寥。去年,有人聊起他的年龄,说他已经迈过了八旬的门槛。我闻听此言,忽然有了一种急于看望他的紧迫感。我害怕因自己的延缓,酿成永恒的遗憾。

令我颇感意外,当然也颇感欣慰的是,八十多岁的王老师居然如此精神矍铄。他的面相苍老了一些,但其他的,比之过去,似乎都没有太大的差异。走起路来,他依然腰板挺直,轻盈飘逸。而真正的变化,则是他的性情。曾经不苟言笑的他,而今却无比达观,甚至洋溢着洞穿世事之后的幽默感。他编了四句顺口溜,表达着自己的满足。他居于乡下,在田野间,他与泥土亲近,与蔬菜为友,聆听着鸡鸣牛叫,仰望着星疏月明,遗忘了尘世的喧嚣,摆脱了相互攀比带来的焦虑与窒息,呈现着一种穿透云层的淡然与悠然。他的炕头,则放着一本厚厚的《圣经》。

王老师是典型的知识分子。在世故者的眼里,他的人生谈不上辉煌,甚至有点儿平铺直叙。在官本位的世风里,许多教师被"重用",被提拔,当了这样那样的官,但他至退休,却依然是一个没有任何装饰物的教师。但在我看来,人生的成功,不是官帽的高低,财富占有的多少,而是能获得别人发自内心的敬重。

王老师无疑赢得了口碑,赢得了尊重。任何头衔,任何官位,在真正的"口碑"与"尊重"面前,都自行枯萎,一钱不值。一棵树,繁华凋谢,茂叶落尽,站立秋天的田畴,在微风里,在夕阳下,显得如此静穆,又如此脱俗。

(中国大学网)